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祁夜熵回了趟罗浮后, 便道别了汤元门众人,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北溟。

和叛军将领议完事回到寝殿,不一会儿有银尾侍从来禀, 道鲛后恳请见他一面。

祁夜熵面无表情:“告诉她, 若是想为谁求情,不必白费力气。”

那侍从有些为难:“她说……事关陛下看重之人……”

祁夜熵蹙了蹙眉, 还是起身向殿外走去。

渊牢中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, 仿佛连光到了这里都会被吞没。

祁夜熵在入口顿住脚步, 屏退侍从, 独自一人提着灯向最深处走去。

所有成年金尾皇族都被关押在这里, 一间间囚室沿着狭窄逼仄的过道一字排开。祁夜熵提着灯不紧不慢地走过, 两旁不时传来“哗啦啦”的铁链声,还有人从铁栏中伸出手来拽他的衣袍。

“邪种,天杀的邪种!”一个头发花白、蓬头垢面的老妪癫狂地咒骂着, “天降灾殃,天降灾殃啊——我说不该留下你这孽种,他们不信,他们不信……”

祁夜熵乜了她一眼,认出了这是他亲祖母。他记事早, 两三岁时的事情还历历在目, 他记得那时候老祖母常常把他抱在膝上, 给他讲那先金尾祖先的传说。曾经慈祥又坚毅的面容和如今扭曲癫狂的模样重叠在一起,像个古怪的噩梦。

他笑了笑, 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, 每个囚室里关着的都是他的亲族, 或多或少与他有些关联, 他们用各种恶毒的话诅咒他这个混进他们高贵种族里的邪魔。

祁夜熵置若罔闻, 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,囚室里的人一身染血的白衣,裙裾下的金尾在昏暗灯光里熠熠生辉,昭示着她纯粹高贵的血统。

听见脚步声,她抬起头,露出他熟悉又陌生的面容。

那个孕育了他的女人,眉眼和他极其相似,憔悴和落魄无损于她的美丽,她的容颜还和他记忆中一般无二。

“你终于还是来了。”鲛后露出个浅淡的笑容,似乎颇为欣慰,苍白的脸庞好像一片褪色的花瓣。

但是那双与祁夜熵相似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,唯有一片空洞,仿佛被人抽走了灵魂。

“我多久没见过你了?”鲛后端详着他,“是十三年还是十四年?你和你父亲年轻的时候有些像。”

祁夜熵平静道:“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,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鲛后:“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你,如今你父皇已经付出了性命的代价,我也命不久矣,其他的人……你打算怎么处置?都杀了?”

“与你无关。”祁夜熵道。

鲛后木然地点点头,似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她真正关心的人和事。

“听说你要成婚了?”鲛后道。

祁夜熵沉默以对。

“真想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。”鲛后笑了笑。

“你看不到。”祁夜熵道。

鲛后双手撑地,往铁栏杆挪动了点,忽然粲然一笑:“其实你刚出生不久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正常孩子。”

她指了指他黑沉沉的眼睛:“你这双眼睛,根本就是怪物的眼睛。你不会笑,也从来不哭,不管别人怎么疼爱你,你都毫无反应。”

她都声音渐渐提高:“其实我早知道你是个怪物,只是自欺欺人,骗自己说你长大些就会好……我真后悔没有尽早杀了你,在你觉醒血脉之前杀了你,这样你就不能害死我夫君和我真正的孩子,也不能贻害阖族,你这邪物!”

她一手抓着栏杆,一手握拳,用力捶打栏杆:“我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你!”

祁夜熵看着女人的双眼被仇恨填满,手砸出了血,脸上仍旧没有一丝波澜,漠然道:“真可惜。”

鲛后颓然垂下手,渐渐平静下来,整个人像是燃烧剩下的灰堆,只是静静地淌着泪。

“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?”祁夜熵道。

“我只求你一件事,”鲛后冷冷道,“待我死后,把我和陛下、太子葬在一起。”

祁夜熵只是一哂。

鲛后道:“我也曾真心实意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,即便你从小异于常人,即便你成了祁夜……但我知道你这样的怪物不懂得什么是恩情,所以我和你做个交易。你知道我母族是大巫,我的血脉虽已稀薄,也可以用这条命换取一线天机。”

她顿了顿:“你难道不想知道,你在乎的那个人何去何从?”

直到此时,邪魔的眼神才有了些许波动:“说。”

“你先答应我。”

“可以。”

鲛后直直地望着前方,缓缓开口,好像由千百个苍老的声音重叠而成:“你所求的,只是一场梦幻泡影,当你以为将要得到她时,她便会重归虚无。而你,只能孤独地度过无穷无尽的余生。”

说罢她勾起一抹微笑,眼中充满复仇的快感:“这就是我看到的。”

祁夜熵转身便走。

鲛后挣扎着抓住栏杆,用力晃动,手腕上的铁链哗哗作响:“记住你答应过我什么!”

大股大股的鲜血自她口中涌出,染红了她的衣襟。

祁夜熵停住脚步,转过身:“你的丈夫和儿子已经被剁碎抛进了海里,即便我想成全你也办不到了。”

“你……”鲛后浑身发抖。

祁夜熵:“不过,兴许你们会在鱼腹中团聚也未可知。”

说完,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。

身后传来女人疯狂的笑声:“你这弑父杀弟的怪物,也妄想有人真心爱你,你也配!我以我族圣地为誓,愿你永生永世受地火煎熬,永远孤寂,永远求而不得……”

声音渐渐低下去,“哗啦”一声响,接着便是沉寂。

祁夜熵走出渊牢,侍从小心翼翼地追上来:“陛下……鲛后已死,不知该如何……”

祁夜熵知道他要问什么,不带一丝情绪地吩咐:“按旧例处置。”

侍从俯首道遵命,又请示:“牢里剩下那些金尾……”

祁夜熵:“把各个囚室的门打开,告诉他们,最后剩下的那个人可以活着出去,继续当他的皇族。”

侍从不禁打了个寒颤。

殿中灯火煌煌如昼。

祁夜熵原本并不喜欢屋子里太亮,但小师姐总是喜欢把所有灯都点上,他便也养成了同样的习惯。

可还是有灯照不到的角落,暗影便在那里堆积,仿佛徘徊着鬼魂。

祁夜熵看着那些影子,鲛后的诅咒又在耳边回荡起来。

他急于听见小师姐的声音,传音咒捏了一半方才想起时辰已晚,这时候她多半已经睡了,于是作罢。

可刚收回手,耳边便响起了传音铃。

祁夜熵如闻天籁,迫不及待地接了起来,一时却说不出话,半晌才道:“小师姐,怎么还没睡?”

小师姐的声音在传音里听起来总是有点异样,更空更远一些,像抓不住的风:“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突然睡不着了。”

笼罩在祁夜熵心头的阴云好像被风吹开了一道缝隙。

“我也想你。”他道。

“我又没说想你。”戚灵灵咕哝道。

祁夜熵听她声音有点闷,知道小师姐又把自己埋被子里了。

“是我自作多情,我想小师姐,小师姐不想我也无妨。”祁夜熵没有羞耻心,说起情话来毫无障碍。

“我也没说不想,”戚灵灵岔开话题,“你那边怎么样?事情都处理好了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怎么了?”戚灵灵道,“谁惹你了?”

“没有,小师姐为何这么问?”

“总觉得你听起来不太开心。”戚灵灵道。

“小师姐不在身边,自然开心不起来,”他的声音略微沉下去,“想抱抱小师姐。”

戚灵灵耳根一下子像要烧起来:“油腔滑调,也不知道都是跟谁学的……”

“不用学,只是把心里的想法直说出来,”祁夜熵道,“小师姐不喜欢,往后我便不说了。”

清越的声音黯淡了几分,似乎有点委屈。戚灵灵知道他是装的。

怎么有人能毫不违和地把霸道和可怜糅在一起呢?偏偏她就是吃这一套:“也不是不喜欢……”

祁夜熵轻笑了一声:“这两日宗门里怎么样?”

他不关心除了小师姐之外的任何人和事,但是他每次传音总不忘问一句,因为他直觉小师姐更喜欢他有些人情味。

而且他喜欢她絮叨那些琐事时兴致盎然、神采飞扬的样子。

“师兄师姐们都挺好,今天福瑞叔还带着两只熊崽子来玩了一会儿,”戚灵灵道,“大师兄院子里的玛瑙石榴结果了,她请了我们去吃,结果又酸又涩根本不能入口,八成是被奸商骗了。”

她东拉西扯地讲了一通,其实没多少新鲜事可以讲,因为他们每天夜里都会传音,不一会儿就词穷了。

一时无话,戚灵灵却不想就此道别,虽然祁夜熵语气态度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,但她还是莫名感到他似乎有什么心事。

可是他不说出来,她也没办法开解。

她想了想,清了清嗓子:“我给你讲个笑话吧。有一天,小螃蟹走在路上,不小心撞到一条小泥鳅,泥鳅说:‘你瞎啊’,小螃蟹说:‘不是,我蟹’,哈哈哈哈好不好笑?”

祁夜熵莫名感到有股冷风吹过,但他还是捧场道:“好笑。”

戚灵灵:“再给你讲个小白兔买萝卜的笑话……”

她一个接一个讲,把肚子里的冷笑话存货都倒空了,没把祁夜熵逗笑,自己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好笑吧?”

“好笑,”祁夜熵道,“小师姐以后可以天天讲给我听么?”

“我记得的笑话今天全讲完了。”

“不管讲什么都行,”祈夜熵的声音里好像藏着一条幽暗的潜流,“小师姐,我们成婚吧。”

戚灵灵怔了怔:“怎么突然说这个……”

“小师姐不愿意?”

“不是……”戚灵灵道,“天极阵的事还没解决,也不知道结果是成是败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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